作为一个Christopher Nolan（基思杜化路兰）的粉丝，我对《TENET 天能》可谓爱恨交织到极致。
爱是因为《天能》确实是史上「最Nolan」的电影，就像导演大人将他毕生所习排山倒海倾注在这短短两个半小时的影片上，让你的思维视觉都享受到一场绚丽飨宴，目不暇给。《天能》也大概注定会成为传奇，以及无数电影专业学生争相研究、学习、模仿的作品。
但另一方面，恨是因为，Nolan这次为了表达他构思的全新「逆转时空」概念，似乎牺牲了以往他作品中着重的另一大元素——角色之间的情感联系。
*****以下有剧透，未看者请自觉退避*****
剧情时间线的整理，有很多人都做过了，我就不再多加赘述，只谈谈对电影本身的感想。
（如果想了解最完整清晰的时间线细节，建议看这条「《天能》两万字深度解析，看懂每一处细节！| 第二阶」的影片，是我看到目前为止整理得最巨细无遗、合乎逻辑兼表达清晰的youtuber了。虽然51分钟有不只一点点长，但看过后保证豁然开朗、拍案叫好！我大推！！）
防盗：光复香港，时代革命
1. Nolan有云：「别试着去理解——去感受就可以了」……但有多少人能做到？
Nolan的电影向以叙事复杂、时间线混乱见称，但《天能》可谓芸芸众Nolan电影中的绝对「王者」。
皆因这次，他玩的不是「穿越」时空，而是「逆转」时空，所以混乱的不只是时间线，还是视觉上那一幕幕人、车、子弹倒退行走的画面。
以往玩死循环(Closed loop)时空梗的电影，表面看似复杂，但其实对一些本身对命定悖论(Predestination paradox)和莫比乌斯环(Möbius strip)结构有一定认识的人来说，都不难理解，甚或可说是驾轻就熟。
像2019年大热的台剧《想见你》和2009年的惊悚悬疑电影《Triangle 恐怖游轮》，玩的都是死循环时空。简单点来说，就是事件的发生是互为因果，《天能》里主角之所以会创办天能组织，是因为他被未来的自己招募，可「未来的他」之所以会招募「过去的他」又正正是因为「未来的他」已经经历了被招募的事件。也就是说，因即是果，果亦是因——亦可说是「宿命」。
同样是死循环时空梗，Nolan的「逆转时空」具体设定却非常创新。主角不能「嗖」的一下回到过去某个特定时间点，而是要如Cassette Tape卡式录音带（00后大概不懂我在说甚么，请自行Google www）般，经历「倒带」，才能回到想去的时间点。
而其表现手法，就是倒行的事物与正行的人同时行进。（从非逆转的人的视角来看，又会是倒行的人与正行的自己同时行进。）
主角、主角同伴、反派、未来人，每个都要逆转，还要在逆转之上再逆转——一言蔽之曰就是，乱、到、喊、救、命！！！！！
以凡人之脑，当你坐在戏院时，无论如何飞速思考都好，基本上都不可能厘清所有细节。
就算事后你回家用纸笔把所有时间线的脉络都理顺理清，但那也是电影完结后的事了。换句话说，观影途中，你是一定会抱有满肚疑问，而这些疑问会成为妨碍你全身心享受这部电影的一块绊脚石。
Nolan一开始就透过角色之口，开宗明义道出他的建议：
「别试着去理解——去感受就可以了。(Don't try to understand it. Feel it.)」
——固然我很想这样做，但我的大脑不允许啊！！！
电影后半段开始的每一秒，我的大脑都在急速运转，例如塔林高速公路飞车追逐战的那一场戏，我在观影的同时，还要尝试将故事从至少五个角度想一次，包括正行主角、正行Sator、逆行Sator、逆行主角、正行Kat，才能完全理解这场时间钳形攻势的逻辑…………Hello???我究竟是在看电影还是考试啊哈哈哈哈哈QvQ
《天能》的整体故事结构其实不难理解，但细节就复杂到无与伦比。如果你能放下执着（如Nolan所建议），在观影期间不作过多思考，得到的乐趣大概会比较多（至少比我多）。
但真正的问题是，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Don't try to understand it. Feel it.」？
2. 失落的情感联系：Neil与主角不明不白的「兄弟情」
电影的最大感动位是——或者该说「理应是」——电影结尾，Neil为了拯救主角，明知是必死的命运，仍义无反顾地逆转回到洞穴为主角挡枪开锁。
单从故事情节而言，这本应是教人感动流涕的结尾高潮。但从实际效果而言，Neil的牺牲却难以在观众心中激起波澜，沦为一块划过水面的小石片，然后沉寂湖底。
两位担大旗的男角——尤其主角——彷似推动剧情的工具人，我们对其出生、成长、个性、喜怒哀乐一无所知，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阻止世界毁灭。
主角和Neil的情感联系似有若无，Nolan的描绘只有轻轻几笔：例如Neil了解主角的喜好（健怡可乐）、闯入印度军火商Priya的家中时默契十足等等……但表达上极为零碎片面，根本无法令人由心底相信Neil与主角的感情深厚得愿意无条件为其牺牲性命。
主角和Neil的「兄弟情」大部分只存在于屏幕以外(off-screen)的世界，全凭观众自行脑补——主角如何去招募培养Neil、两人如何出生入死，以至于Neil甚至愿意豁出性命拯救主角……我们不得而知，全凭想象。
过往Nolan的作品虽然烧脑，但「情」的部分还是铺排得很足的，像我们在《Interstellar 星际启示录》中会感动于Cooper与Murphy的父女情深、《The Prestige 死亡魔法》中两位魔术师对完美魔术的执着让人着迷、《Inception 潜行凶间》Cobb对妻子之死的内疚与重见子女的渴求也笼罩整部电影，让我们得以理解Cobb行事方式背后的原因和动机。
反之，《天能》的情感铺排却极为薄弱。除主角和Neil的「兄弟情」描写不足外，踏出戏院时，我们亦不禁会疑惑：主角拯救世界的动力从何而来？为何他被不明组织招募却并没展现出多少疑惑和挣扎，几乎是立刻就从善如流？
当然，你也可以说主角是天生富有强烈的正义感，认为拯救世界是他的使命——只是观众能否对这样一位性格扁平的人物产生共鸣，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于我而言，《天能》就像是艺术体操的一组超高难度动作，技术系数满分，然而艺术表现上却总有点令人遗憾的美中不足。
3. 死循环时空的宿命迷思：我们的人生都是无可逆转的命中注定？
缺点说了很多，也来说说我对这部电影的一些喜爱之处吧。
《天能》的主题——宿命，无疑是有趣而值得探讨的。
每一部关于穿越/逆转时空的影视或文学作品，殊途同归，最终或深或浅都会触及一个核心问题——假设世上有时光机，那究竟人能否改变过去？
先看著名的祖父悖论：
假设你回到过去，在自己父亲出生前把自己的祖父母杀死，此举动就会产生一矛盾的情况。
你回到过去杀了你年轻的祖父，祖父死了就没有父亲，没有父亲也不会有你，那么是谁杀了祖父呢？或者看作：你的存在表示，祖父没有因你而死，那你如何得以杀死祖父？
要解决祖父悖论，通常采用的都是平行宇宙(Parallel universe)/多重宇宙(Multiverse)论：
假设世界实际上有无数个平行宇宙，当你回到「过去」成功杀死你的祖父母时，你杀的其实就是另一个宇宙的人（又或者你决定回到过去杀祖父母的这个举动自身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宇宙），所以你既能成功杀死「你的祖父母」，而你本人又不会消失。
从这个角度来看，你可以说你改变了「过去」，亦可以说并没有，皆因事情已非在同一个宇宙里发生（当然对你来说，这可能不重要）。例如电影《Coherence 彗星来的那一夜》采用的就是多重宇宙的设定。
从《天能》的剧情来看，它采用的却不是多重宇宙论，而是命定悖论(Predestination paradox)：
你回到过去试图阻止一场火灾事故。本来火灾不会发生，不过你回到过去，在未发生火灾的现场碰跌一盏油灯，导致火灾。也就是说，你就是火灾的起因，可火灾存在的既定事实却也是你一开始回去阻止火灾的原因。你和火灾互为因果，无分先后。
电影中，主角之所以会创办天能组织，是因为他被未来的自己招募，可「未来的他」之所以会招募「过去的他」又正正是因为「未来的他」已经经历了被招募的事件。这种互为因果的循环就是所谓的「命定悖论」。
大量以穿越时空为主题的影视作品都借用了命定悖论的假设，例如《哈利波特：阿兹卡班的逃犯》里哈利被一个神秘巫师所救，结果他和妙丽进行时光旅行后才发现原来那个巫师就是自己。再又如Nolan的前作《星际启示录》亦是以命定悖论为基础，Cooper女儿Murphy小时候遇上的「幽灵」、其实便是他自己，目的是引导自己参与前往太空的拉撒路计划。
命定悖论虽然有趣，但细想下来，却难免有一种万事万物皆为「命中注定」的无力感。
如果说「未来的主角」生存了下来，并能招募「过去的他」，那实际上岂不已证明世界没有被未来人毁灭？那主角「现在」做的一切难道只是为了去成全一个既定的事实？这样的人生真的有意义吗？
又譬如说，塔林高速公路飞车追逐战，主角逆转时空，试图阻止逆行Sator抢夺时间演算机的组件，最后却发现在正行的时间线里，其实他早就已经看到过逆行的自己失败翻车。
——难道一切都不过是无可逆转的命中注定？
且试试分析Nolan对「命定」的态度。电影中，他反反复覆借角色之口强调：
「无知是我们最大的优势。(Ignorance is our ammunition.)」
「Ammunition」直译是弹药、军火，在满满枪林弹雨场面的《天能》中选用这个词，显得特别妙。
无知就是我们最大的武器，亦即是对我们最有利的优势。
Neil多次告诫主角，对于未来的事，他知道得越少越好，所以他一开始没有将自己是被「未来的他」招募的事告诉他。
可是主角真的如Neil所期望一般，拥有「无知」这个优势吗？
事实上，无论是在奥斯陆机场自由港仓库，抑或塔林高速公路，无论主角当时对天能组织和未来的了解程度是多少，最终主角都是按照既定的「命运轨迹」行动。在奥斯陆机场自由港仓库，黑衣神秘人先出现，后来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同样地，在塔林高速公路，也是神秘人先翻车，然后他才发现那亦是自己。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由主角知道世界存在「逆转时空」开始，他就已经无法再重回「无知」——因为事情发生次序总是「先有果，后有因」。
他就像是被剧透剧集结局的观众，尽管不清楚剧情细节，但却清楚知道剧本一早已经写好，而且不会改变。
电影最后，Neil决定回到洞穴，为主角开锁时，主角叫住他：
主角：如果我们改变做法的话，能否改变过去？(But can we change things if we do it differently?)
Neil：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这是我们对世界运作方式抱持的信念，但不是不作为的借口。(What's happened, happened. Which is an expression of faith in the mechanics of the world. It's not an excuse to do nothing.)
主角：命运？(Fate?)
Neil：你想怎样称呼它都可以。(Call it what you want.)
主角：你会怎样称呼它？(What do you call it?)
Neil：现实。现在让我走吧。(Reality. Now let me go.)
——「现实」。
Nolan给出了他的答案。就是尊重这一刻的「现实」。
Neil看见的，并非无可逆转的命定悲剧——而是眼前需要他拯救的主角和濒临崩坏的世界。
所以他选择了「现实」。
现在回到我们的「现实」——我们自己身处的这个现实世界。
我们其实比主角、Neil还有其他天能组织的成员要来得幸运得多。他们以自己失去「无知」优势为代价，换取其他人仍能保有「无知」的资格。
而我们则仍然无知、仍然不知道究竟此刻身处的这个世界是以甚么方式运作。
是命定？是多重宇宙？还是其他无人知晓的神秘规律？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们每一个人仍都握有「抉择」和「改变未来」的力量。
「无知是我们最大的优势。」
Nolan给出的这一个答案，或许就是《天能》给我们的最大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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