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隆:八爷 | 纪实原创 分水岭文友 30:00
初见八爷,他正在病中。病中的八爷没有卧床,却在田野上看风景。八爷说,病是睡出来的,到田头上走走,看看,兴许病就能回头呢。而今天,八爷看到的风景略带一些伤感的色调。他面对着一块烂泥巴田,儿子正在那里斥牛耙地,为即将栽插的秧苗作床。八爷坐在田头上,双手抱住拐杖,目光悠悠地注视着这片黑黝黝的泥土。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对土地的依恋,对失去少壮活力的伤怀,对一个个滚下山坡的夕阳的叹息……八爷年轻时是一位强壮的劳动能手。但是他的韶光遭遇一个令人扼腕的荒唐年代。在大集体“一统天下”的岁月里,他的生命中最旺盛的精力全部沤烂在那块“大田”里了。八爷起得再早,太阳也不会早点出来。八爷把饱满的汗珠砸在大田里,大田给他的回报却是一把填不饱胃囊的瘪谷。八爷把羊群赶进晨雾里偷着放,却被人割去了“资本主义尾巴”。在那块嚼不烂、煮不熟的大田里,埋葬了他的青春,毁掉了他对土地的激情和梦想。当千家万户喜气洋洋迎接“责任田”回家时,八爷兴奋地扶起犁把,准备直起腰杆,做一次真正的农垦者。而这时,他的腰背却一下子塌下来,弯曲得像他手中的犁弓,并且稍一出力,就气喘不止,咳嗽不止……
八爷老了。于是他只好牵起牛绳,开始做一个漫游山水间的牧人。八爷放牛不肯撒手,总是把牛绳牵在手心里。他走,牛走;他停,牛停。走在后边的小牛喊一声“妈——”走在前面的母牛叫一声“儿——”那一声声亲亲呼唤,一步步紧紧相随,让人感到人与牛,牛与牛有一种解不开的情疙瘩。八爷喂养的是黄沙。黄沙爱吃山坡草,水牛爱吃水边草。黄沙满山都可以放牧。一条黄沙三年生下两头牛崽,等到长大了,就卖了。卖下的钱八爷攒着,留给孙子上学。八爷从孙子出世,到孙子跨进小学门坎,再到他走出大学门楼,放了二十多年的牛。八爷说,人吃牛的饭。人离不开牛。人有了苦楚,可以说,牛没法说。人一辈子说了许多废话,牛一声不吭,只管埋头耕地、拉碾、打场,除此还要生育、哺乳、吃鞭子、挨骂。牛的蹄子陷得很深,它要在很深的泥水里拖动犁耙向前走。这不是牛在走,这是牛拖着人的日子一起走呀!八爷觉得牛的不计生死荣辱、不计劳苦恩怨的品德,比许多人高贵。牛累了,八爷就拄着棍子去深山里割草给牛充饥。牛病了,八爷宁肯自己不治病,也要请兽医把牛的病治好。八爷厚待牛,牛也给了他厚报。有一条黄沙被他养了十年,仍在为他生小牛。到了十五年以后,黄沙卧倒了,走不动了。儿子说:“杀了吧。”八爷说:“不杀。”“卖了吧?”“不卖。”“留它啥用?”八爷一下子动了真情,你说,这牛啊,听人使唤,由人打骂,为人劳苦一辈子,耗尽了血肉,到头来只剩下一张皮,你还能再去啃它的骨头,忍心吗?儿子垂下了头。八爷指着门前那片长满厚厚青草的山坡,“就在那里挖个坑,把它葬了。让它有个归处,让它有口草吃。人要好,牛要饱……”儿子问:“有这等事?”八爷说:“有。祖宗讲过!”八爷对万物的敬畏,对祖先的崇拜,从未动摇过。每年过小年、大年、元宵,三天三夜,八爷就守在祖先的牌位前,不食不眠,他要让自己的心清静下来,不停地焚香,不停地默念诅训:诚信、仁爱、宽容……他要在不停地默念中,清洗一生中做过的错事,说过的错话,进行自责和自律。这叫“斋省”。其实八爷斋省不斋省,没有多少人在意,他不影响官员们的升迁,也不妨碍国家大计。八爷的斋省是一种自觉。他的斋省是一种祖训的延伸与绵长的润泽。
八爷的辈份最长,寿岁最高,他代表着一个氏族的威仪和尊严。现在的八爷很少出门赴宴。但是陈龙人都不会忘记八爷。谁家来了宾客,有了喜庆,宴席之上,主客未动筷子之前,先把八爷爱吃的荤腥挑选几样,由家人亲自送上门去。八爷总是谢却。可这是陈龙人对八爷的一份孝敬。家风不移,源远流长。八爷的脸上盛开着慈祥。他不会刻意严厉,他只是站在道德的峰巅上审视着每一个人的行为。偶而遇到说粗话的人,或者三两个相互打骂的孩子,他只需咳嗽一声,那些人就会立即收敛行为。八爷的威严建筑在一种无形的意识上。平缓温润的山地造就了他的中和、朴雅、海纳一切的气质和胸襟。他无须动粗,只须用自己平和的言行举止,就维系了一个氏族完整的秩序、道德与和谐的人际关系。他活着,让我们看到一位古贤人在走动。题图摄影:漆威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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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京隆,1933年生于安徽省蚌埠市南郊大王庄,16岁离家出走,投奔革命,成为一名年纪最小的土改工作队员。1963年从六安皖西报社下放到金寨,一生热爱并奉献这片红色热土。1954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过小说集、散文集、散文诗集、报告文学等多部作品。80年代主攻散文和散文诗。主要作品有《大野》《滩音》《白色鸟》问世。10多件作品获奖,20余件作品被收入各种选本。2006年《中国散文诗》将他载入中国近20年散文诗发展“有代表性”的12位散文诗作家之列。曾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诗学会副会长、六安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被评为六安市首届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于2016年3月1日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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