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大雄宝殿的长廊|人文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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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大雄宝殿的长廊|人文记忆28:00

居寿州,寺为邻。

当初来的时候,毛头毛脑,光棍一条,还有“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后来就遇到了好人,遇到了妻子和女儿,遇到了像报恩寺这样清静幽雅且历史悠久的好邻居。看来我跑不掉了,要在寿州住一辈子。

清早,从四楼的阳台上望过去,经常是东门薄雾,宾阳楼头犹如飘渺仙境,而城门洞里依然是黑糊糊,瓮城里有人堆了石头,又有人栽了菜花。待到一缕缕雾气像乳汁一样从城池慢慢浇到城外清凌凌的护城河水面,岸柳成行的河堤上现出了晃晃人影了。有担挑子的,挑子里有时鲜的豇豆、辣椒、茄子、空心菜、猫耳菜等,他们是清早进城卖菜的。也有空手的,而手心里却攥着一条皱巴巴的手帕,她们不买也不卖,她们是到报恩寺进香的。

报恩寺始建于唐贞观年间,是北自亳州南到庐州的江淮古刹之一。当初建寺选址,背负八公山,濒临东淝河。宋时修筑城墙,囊括寺院于城池之东北隅的菜圃田畦,属偏僻之所。但小径通幽,香火依然鼎盛。如今人口膨胀,弹丸城池,嚣声充盈,楼宇填塞。据官方消息,人口密度超过港澳。报恩寺成了闹市中的一座寺庙,与那些藏匿于名山形胜的寺庙比,不但少了些清静幽雅,还要时时抵抗身边的漶漫世声。要想“出家”,何其难也。但那晨钟暮鼓,诵声梵音,乃是俗世生活中的遥遥天籁。那深林巨荫,大殿广宇,仿佛是喧扰中的世外桃园。那三五成群,袈裟鲜艳的小和尚,怎么看都像隔壁邻居家的大男孩。能和报恩寺比邻,是我的前世修行的么?

1300多年来,报恩寺历尽天灾兵火,香火不断,得益的是天佑人护,代有修葺。因此,那些镶嵌在廓庑墙角的,见证历代重修寺院的通通碑刻,就显得尤为珍贵。我还发觉,报恩寺除了这些碑刻,它的山门宝殿,寺额廓柱,都还保持原初的样子,也就是说,千百年来,它们还没有被所谓的高僧大德,文人墨客的笔迹所污染,这也是报恩寺值得我敬重的所在,这需要一股怎样贯彻始终的定力啊。

但也有例外,这就是大雄宝殿的长廊,每一回到来,我都要放慢脚步,轻轻盘桓。报恩寺大雄宝殿,重檐歇山顶,飞角流丹,面阔五楹,进深三间,前出一廊,廊下是深深院落。清乾隆四十二年,这条长廊在一个月明星稀之夜,被一双小口布鞋长久踯躇,这个人就是在隔壁主持循理书院的、闻名大江南北的书家梁巘。前不久,他刚送走怀宁布衣、来寿州求学书艺的邓石如,即到宣州会友野游,不想在山中古寺拓得元代大家赵孟頫的手书“南无释迦牟尼佛”墨迹,真乃探得一宝。此七字,字大如斗,遒劲苍老,笔力古劲。值此报恩寺重修之时,正在长廊踯躇的书家看到星月隐隐的殿墙,似有召唤,突然开窍,子昂公的墨宝有福了,他已为它找到了安妥的归宿,这就是大雄宝殿宽敞的南壁。想到这儿,他突然兴奋不已,甚或有月下敲门的冲动。得得得,赶紧回书院,展纸研墨,乘兴再为这“七个字”写一篇跋文,也不辜负这数百里寻来的心爱珍藏,也不辜负这宝殿的长廓南壁,也不辜负这月夜里的突发奇想。梁巘在《跋》赞誉七字的结体和笔力,称其“结体遒紧,笔力古劲”,然后又述及七字独特书风,谓“绝似苏灵芝铁像碑”。珍爱之情,溢于言表。

现在镶于南壁的“南无释迦牟尼佛”,七字阴刻,排列独特。“佛”字居中直行上部,右直行为“南释迦”,左直行为“无牟尼”,须“跳读”,先读右直行第一字“南(nā)”,再读左直行第一字“无(mó)”,再读右直行第二、三“释迦”两字,再读左直行第二、三“牟尼”两字,最后的读音才落到居中上的“佛”字上。初读颇费思量,钻研通了,似有顿悟,大有小时候与伙伴们玩跳格子游戏的纵横转折之趣。

查民国《宁国县志》记载:“元赵子昂石刻,县东,式岭普慧庵有‘南无释迦牟尼佛’七字,大如箕。题云‘宋宗室赵孟頫书’”。清嘉庆进士,宁国人胡岱云有诗《游式岭普惠庵观赵子昂真迹》云:“树色郁青葱,缭曲山环抱。峻领稀人蹤,鹿迒望深杳。风迟钟声遥,烟迷幢影渺。何年僧结茅,苍枝技半槁。数字大如箕,在昔文敏草。瞻望日影移,叹息更倾倒。世传赝本多,所恨识不早。低徊嘱阇黎,护此千秋宝。”遗憾的是,此“千秋宝”终未护住。1955年宁国修建河千公路时,普惠庵(后人称作大庙)被拆除,公路从庵基而过。更为遗憾的是,2004年拓宽河千公路时,赵子昂石刻被炸毁。给我的感觉是,为了记忆中的一篇文章,我千寻万觅找到了这本书,结果刊登这篇文章的那一页却被人撕走了。

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湖州人,元代大书法家。据黄家忠老先生考证,他的作品寿县除这“南无释迦牟尼佛”七字榜书外,还有二石,一是《选冠子》诗刻帖,原是明代循理书院的旧藏;一是“幽斋独坐鸟声乐,万虑不甘心地春”对联刻石,原是寿州孙未斋半亩园的私藏。现均藏于寿县博物馆。

“每个在寺庙面前的人都是香客,每个在建筑面前的人都是过客”。这个周日的下午,我又来到隔壁的报恩寺,见住持释圣宏正站在高高的长廊对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交代着什么,原来县里同意了一个“招商引资”项目,也就是重修“毗庐阁”。据《寿县志》记载:建国后,报恩寺曾被用作粮站,毗庐阁因不堪仓储重负,被堆积如山的粮食撑倒胀塌。这真是个有趣的现象,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偏偏是物质占领了精神的领地,并摧毁之。后来毗庐阁重建,是“文革”后的土洋结合,不符寺院整体风貌,现推倒重来。释圣宏主持又带我到大雄宝殿后的毗庐阁工地参观,他告诉我,寿地低洼,毗庐阁的地基要高达大殿后圆形券门的顶端,寿州的土金贵啊。然后他突然道:“我盖的毗庐阁能抗十级地震”。我又问:“毗庐阁修好后找谁题额啊”?主持僧长叹一声,摇摇头说:“可惜,梁巘不遇也”。

我听了,呆呆站在大雄宝殿的长廊上,竟感到脚下厚实,有微微抖动已不足为奇,“南无释迦牟尼佛”。

-高峰,原名高峰,当代诗人,1965年6月生,安徽省寿县人,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淮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寿州诗群发起人,曾在《诗刊》《青年文学》《诗歌月刊》《星星诗刊》《诗潮》《扬子江诗刊》《绿风》等发表作品。有诗集《水泊寿州》,现居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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