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秀:绣娘│诡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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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秀:绣娘│诡异故事原创 分水岭文友 38:00

(一)

刚过四更天,夜色一片混沌。雾气很湿、很浓,氤氲氤氲的,正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青莲同往常一样,已经梳洗利索,麻利地架柴起火,忙碌起来。昏暗的油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油条的香味在黑暗中飘出很远。

还是那个身着藕荷色长裙的美丽女人,已早早地等在那里,青莲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成了每天的第一个顾客,无论刮风下雨。青莲透过热油的雾气,看见她姣好的面庞。她低头站着,弯眉下的一双眼睛也是低垂的,灯光下密匝匝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油灯光里,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朦朦胧胧,透着一股神秘。她高挑的身段,不施粉黛,每天都是这身藕荷色的长裙。左手托张碧绿的荷叶,右手拿个细瓷红花的白瓷碗,局促不安地不时向外张望,一会瞟一眼青莲夫妇,一会又瞟向空荡荡的街道。

女人身旁的摇篮里,有宝宝“咿咿呀呀”不紧不慢地哭出声来。想必是已经醒了很久,闹着要妈妈抱。青莲收回打量女人的眼光,从翻滚的油锅里,夹起已经炸熟的金黄色的油条,莫名地竟有些慌乱。那位身着藕荷色长裙的女人轻轻弯下腰,一只手轻轻摇晃,一边轻声哼唱着:“乖宝宝,要睡觉,猫儿打盹,鸡还没叫......”

直到这时,青莲才看清那女人的脸。那脸面极其干净,是的,干净,除了干净,青莲想不出还有什么词可以拿来形容,就像洁白的莲花瓣,一尘不染。

青莲接过女人手中的碗,添满热气腾腾的白粥,又用棉线将两根油条从中间捆紧。那女人动作飞快,就用那张新鲜的荷叶将粥碗结结实实地包起来,往钱匣子里丢了两文钱,用细细的声音道了声谢,像一阵急促的风,慌慌张张地飘了出去。青莲怎么努力也没看清那女人的脚步,她竖起耳朵,等她跨出门槛,也没听到丁点儿声响。女人藕荷色的长裙如荷叶随风摆动,在清冷空旷的街头,迅速飘远。

一阵冷风吹过,油灯猛烈地摇晃起来,青莲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慌忙用手去挡。她陡然想起那张碧绿的荷叶,想起那怯怯的目光,想起她飘移般的脚步。当想到自己钱匣子里每天凭空多出的两块黄土圪瘩时,青莲的后脊背一阵发凉,头皮发麻,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时已初冬,万物凋枯,那女人哪来的新鲜荷叶?青莲又冲着女人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除了浓浓的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青莲慌忙掏出手帕将女人丢在钱匣子里的两文钱包起来,单独放进堂屋条几的抽屉里。

日上三竿,赶早市的人群渐渐散去,青莲夫妇收拾好碗筷,熄灭了锅灶。每天早上的收入都还可观。青莲开心地拿出一根麻线,麻利地清算铜钱。今天有些奇怪,就是把钱匣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见那两块熟悉的土坷垃。青莲的心忽然一紧,将钱串往相公手里一塞,飞快地跑进堂屋,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地展开手绢。两文铜钱不翼而飞,两块黄土圪瘩赫然就在眼前。青莲上托的手掌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大张着嘴巴,半天发不出声来,双脚像被无形的绳索牢牢捆绑住,难以挪动分毫。青莲不由自主地战栗着,梦魇一般被定在了原地。直到下午,她才敢把这件怪事小声地告诉相公栓柱。

恐惧与好奇折磨着青莲,一天在恍恍惚惚中度过。她在不安中迎来了四更的锣声。青莲故意起迟了,她想看看那女人是不是已经早早等在那里。当油条的香味弥散开去,天已经现出了微微的青白色。心神不安的青莲果然看见那女人已经早早地等在那里,神色比往常更加慌乱。老实巴交的栓柱慌忙打好白粥递上去,两根油条也已捆扎好,女人丢下两文钱,这次连谢谢也没说就急急地离去了。

青莲丢了魂似地注视着女人消失的方向,半天也没吱声。心照不宣的栓柱向青莲递了个眼色,大声喊老爹老娘过来帮忙,他手捂着肚子叫起疼来,交代了一声出去大解,便没了影子。

栓柱一路尾随,远远地跟着那位美丽的小脚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西南方向走去。远远地,栓柱就听见一阵清亮的婴儿哭声,在黎明的寂静里,哭声特别清晰。女人加快了脚步,拐进一间小茅屋。透过掩着的房门,昏暗的灯光下,拴住看见一个胖娃娃端坐在炕上。女人打开荷叶,那碗粥还冒着热气。女人将油条细细地撕碎,泡进白粥里,立即用小勺喂起孩子来。

栓柱看着孩子开心的吃样,暗笑自己的多疑。他高一脚低一脚往回赶,可是,走了好久也没找到大路。等晨雾渐渐散开,天色亮起来了。栓柱猛一回头,发现自己竟然正身处在河边的乱坟岗上,站在一大片大大小小的土坟包中间。他看见旁边的小河,从此处转了个九十度的急弯,没错,这应该就是三岔口。远处村口那棵被雷击枯了半边的大槐树,栓柱也认得,这就是有名的“代家村”。“代家村、王家洼,日头不落鬼说话!”这句歌谣在附近妇孺皆知。那女人喂孩子的小茅屋,很明显是座新起的“丘房”。栓柱屏住呼吸,摸索着拐上大路,慌忙向家跑去。

(二)

代诺站在绣娘的绣架前沉思起来,他抚摸着窗前的绣架,看见绣娘正微笑着向他走来。代诺起身,手指却空空地僵在半空。只是冷冰冰的绣凳,上面落满灰尘,静静地立在那里。代诺无数次地重复着这样的幻觉,绣娘的影子不时浮现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一伸手却空空如也。代诺抚摸着香囊上密密的针脚,那咧嘴的石榴,一排排石榴籽还水灵灵地红着,红宝石般晶莹剔透,生动得让人直咽口水。

代诺起身出去,他要尽快拿回“绣娘”身前存在绣庄的所有绣品,他要把它们全部留下来。那些鲜艳的绣品上留有他对绣娘最鲜活的记忆。每一幅绣品都有他们的故事,每一幅绣品,在代诺的眼里都留有温情的影像。透过那些密密的针脚,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些彩线下面是他自己亲手画下的“绣样”。代诺将一抱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绣品一一放床上摊开。这一幅红肚兜绣着莲蓬的图案,那朵莲蓬可是绣娘最满意的绣样,最初的创意是从绣娘肚子里的孩子而来的。栩栩如生的莲子图样,寓意着美好,成为绣坊供不应求的紧俏品。

代诺抚摸着那凸起的莲蓬,生生地恨起自己来。如果当时能从自己的学堂里抽点时间照顾家,照顾绣娘;如果自己能够少为绣娘画些绣样,绣娘便不会挺着沉重的身子那么辛苦地做刺绣,或许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便不会遭此厄运。或许正是因为绣娘每天坐在绣架前太久,胎儿翻不动身子,才会落个“脚踩莲花生”的结局,才会在产婆的眼皮底下难产大出血,一尸两命。想到绣娘临走前那惨白的脸,想起那流了满地的殷红的血,想起老母亲因为忍受不了这个打击而一病不起,接着撒手人寰,想起这些,代诺便不能饶恕自己,愧疚让代诺甚至不敢去绣娘的“丘房”前陪陪他们娘俩。他血红着眼睛,狠狠敲击着自己的脑袋。

(三)

绣娘终于从致命的疼痛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被人强拉着向外走。绣娘从书上看到过这二位,他们正是阎王殿前的“黑白”无常。她拼命挣扎,大声向相公呼救,却大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她被拉着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甚至感觉不到肚子里孩子的沉重。她眼睁睁看见婆婆昏厥了过去,她看见代诺蹲在地上像一滩软泥。她被拉着走得飞快,家里的一切迅速在她眼前远去。

终于,在一块大石前,绣娘被放了下来。她站在一座桥上,桥头立着一块石头。她认得出石块上醒目的大字:“三生石”。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却流不出泪来。

绣娘在三生石前坐下来,神情麻木,面前早已摆上一碗浑浊的“孟婆汤”。喝了这碗汤,会让她忘记前生所有的往事吗?会忘记自己还没见面的孩儿吗?她感觉有一股暖流还在自己冰冷空虚的身子里窜动,她确信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脏在砰砰跳动。她甚至能感觉到一股纯阳之气正烧灼着自己的腹部,这种烧灼以一种特别的速度迅速转化成一种力量,而正是这种力量支撑着她空虚的灵魂,她拼命想逃离孟婆的掌控。孟婆一次又一次地撬开她的嘴巴,灌下去的汤汁都被她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孟婆和她的手下精疲力竭,最后无奈地摔下一句:“不喝?轮回的路将对你封死!你将永世不得托生!人世间白天的光线将一点点剥离你每一寸肌肤,直到你再也不能忍受,化成清晨的一滴露珠!”

绣娘再次飘回自己原来的家,看见自己的躯体正被装入木棺,抬进代家祖坟一座新建的“小丘房”里。从此,那个窄小的“丘房”成了她孤独的新家。任凭她如何呼喊,相公再也听不见;任凭她站在眼前,相公再也看不见。

她躲在“丘房”的阴影里,门缝透进来的光线炙烤着她的肌肤,腹部那股“纯阳”的火团也似乎要蒸腾而出。一阵闷雷般的炸裂声之后,绣娘听见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儿终于冲破阴阳阻隔来到人世间。绣娘强忍着孩儿目光中灼热的火焰,她感觉到孩子温暖的体温,这体温让绣娘忍受火辣辣的疼痛,也让她感觉到从没有过的美妙。这种美妙的感觉,让她冒着青莲夫妇的阳气之毒和油灯的致命辐射,为孩儿弄来食物,喂养他一天天长大。

绣娘感觉到自己的肌肤像一个被日晒雨淋的陈旧雕像,光洁的外表正被一寸寸地剥脱;也像一条离水的鱼,鳞片正被锋利的刀子一点点刮掉。她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疲惫乏力,肌肤已经由足底向上剥离至她的小腹,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但她还在咬着牙,一定要努力撑一撑,撑到大寒。按照惯列,大寒是将他们娘俩入土的日子,等到那天,相公便会带来代氏族人祭祀,这样,他们就会发现孩子,就可以把他们三代单传的孩儿带回代家。

绣娘仔细计算着距离大寒的日子,她要在化成露珠之前把孩子健健康康地交到代诺手中。

(四)

代氏家族在大寒这天本要将绣娘入土为安的,却被“丘房”里婴儿的哭声阻止。青莲店里那位美丽女人用“土坷垃”换油条、白粥的蹊跷事也终于有了答案,女鬼养娃的故事越传越远。

“鬼娃”被代氏家族抱回家时,已满四个月,长得胖胖的,身上还是穿着棺材里陪葬的衣服,那些都是绣娘生前亲自绣好的物品。“鬼娃”被抱出丘房时,手里还拿着半根油条。只是再没有人知道,那个叫绣娘的美丽女鬼究竟去了哪里?这以后都再没有人见过她。只知道从此以后的代家渐渐开枝散叶,成了当地最大的姓氏。被传唱为“代家村、王家洼,日头不落鬼说话!”的荒凉之地旁,渐渐被代家子孙盖满了高大的门楼。而绣娘的那座“丘房”被修葺成一座红砖青瓦的小小神社,周围种有几棵石榴树。那些石榴树一年两季开花,花分阴阳,一树结果,一树繁花。

直到今天,“绣娘神社”依旧香火旺盛,吸引着远远近近的善男信女。“绣娘”渐渐被演变成人们祈求生子和保佑子嗣平安的神。而千百年来,油条、白粥依旧是“代家村”最喜爱的早点。

青莲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每天早起生火炸油条。现在,她总习惯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不时向远处张望,她想念那个美丽的女鬼,甚至有些渴望绣娘能再次光临,再用土坷垃买她的油条、白粥。想着自己的儿子已经咿呀学语,绣娘的胖娃娃也该蹒跚学步了吧。沉思间青莲“啊”了一声,有油星溅到她的手臂。哦,原来是不觉间有泪滴落到翻滚的沸油中了。

从梦中醒来,手臂还是火辣辣地疼。“代家鬼娃”是我从小就熟知的故事,今夜,与这个美丽的传说再次在梦里邂逅。昨晚炒菜时一时走神,被热油烫伤了手臂,一夜过去,创面上的水泡起得更大了。我拂去脸颊一侧被泪水打湿的头发,抬眼窗外,天色还早,天空才呈现淡淡的鱼肚白,好想再次睡去,重新穿越回青莲千年前的神话里,与我美丽善良的祖先——绣娘,再次邂逅。

院子里海棠正在盛开,花叶上正有一颗美丽的露珠滚动。她小小的身体如同一颗沉积在光阴深处的馨香琥珀,反射着天空第一抹纯净的蓝。这淡紫色的花叶,映射出一抹澄清的藕荷色。或许这一颗露珠就是绣娘吧?那该是她的灵魂在花叶上轻舞,用全部身心去制造一颗晶莹剔透美轮美奂的珠翠。晨光中她似笑非笑,似语非语,点亮每一个白昼。

天大亮了!藕荷色的露珠在叶尖微微颤动着,闪烁出五彩缤纷的光点,晶莹得像一滴清泪,一瞬间,跌落……

李怀秀,70后,霍邱人,一个依淮河水而居的女子。年少时偶然间喜欢上了文字,只是单纯地喜欢,简单而孤独。旧时小文大多封存于青春时期的笔记本。重拾笔墨,源于网络,闲暇之余,以笔名“李评”发往“散文网”、“散文在线”、“中国作家网”、“江山文学网”等网站。偶有散文、诗歌发表在报刊。

自知自己是个随意之人,随性写字,字里承载的悲喜总是一面镜子,照见那个日趋“中观”的自己。曾在不同的时期,给过自己的文字不同的比喻,是暖,是药,是可短暂休憩的驿站;也是光,是梦,是指引迷途的启明星,将那个孤独的自己一次次妥协安顿。

个人文集《序言梦》由《团结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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