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光:村歌三唱 | 乡土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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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光:村歌三唱 | 乡土中国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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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名

小刘庄,村小名气就小,五里外便不知道小刘庄的方位,往往要在小村的前面冠以大庄的名字,再加上方位名词,叫作曹庄东北角的小刘庄或荣楼西边的小刘庄,真是别扭极啦。邻村曹庄是个东西三里长的大庄,两庄树林相接, 那情景犹如舰艇屁股后边拖着的一尾小船。小刘庄一不靠路,二不临河,三不靠集镇,真怀疑祖上怎么会在这个鬼不下蛋的地方歇脚呢?从我记事起,小刘庄没放过一场电影,没唱过一场大戏,听戏看电影要跑到曹庄、荣楼、高吴庄或四五里远的外庄去。究其原因简单得很,庄小人弱,没有人出这个头。俗话说,大庄的人厉害,小庄的狗厉害。俺庄的狗连叫都不敢高声。据说有回有人想伸伸腰、出口气,张罗着要唱台大戏,戏台就搭在庄前面的砂礓坑干涸平整的坑底。全庄男女老少甭提多高兴啦,该接的三姑四姨都接来了,能放的空气都放出去了,小刘庄要唱大戏啦!也不知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大戏最后还是没唱成,倒落了个“小刘庄的人,放虚屁,光搭台子不唱戏”的话把来。六十年代,村里有个在界首毛纺织厂当工人的回村,用绵羊毛做成女孩子扎头用的头绳子。邻居跟着学,就连大老爷们也能坐在纺车怀里长一伸短一翅地纺毛线。然后合绳、染色、晾晒,红的黄的绿的羊毛头绳扯天扯地挂满树枝,满眼的色彩,满村的喜气。外来的货郎担纷纷前来选购,买卖的多了,外边的人叫小刘庄“纺头绳子那庄”。可惜好景不长,羊毛头绳被当作小资产阶级“尾巴”割掉了。小村人大都是小人物,小人物有时也能翻腾出轰轰烈烈的大事来。前些年,石匠是在小刘庄最看不上眼的矮个子,他成分高,自小没了爹娘,三十大几还是光棍一根。你别看他长得拙,可有个巧心眼,大鼓书听一遍,没踩过学屋门坎的他能捏着腔调一句不落地唱下来。阴雨天,他那小泥屋里总挤满人听他瞎侃。那年生产队锻粉磨,山东的张师傅没过三天就相中了他,人家学徒都是三年出师还要送师一年,可师傅仅用半年时间就把看家本领交给他,让他独立门户出外揽活了。石匠凭着一根錾子一把锤,南走二十北奔三十,无论是水磨旱磨油磨还是豆腐磨,只要他的锤子敲上十下八下,都能推着轻,下得细,出得匀,叫得响。时局变化的比你想象的还快,说哪一行兴,那风呼呼往上长;说哪一行衰,那就败得不可收拾。那年邻村买了台打面机,石匠知道后整整睡了三天。锻磨錾子渐渐生锈了,无奈的他只好扔了锻磨锤,跟随村里去山西临汾的建筑队掂泥巴兜子。一年后工程结束人家都回来了,无牵无挂的石匠却留在那里。两年后石匠回来了,还带个俊俏的媳妇,他同侄子还学了一门编织塑料藤椅的手艺。于是一夜间,全村男女老少都成了能工巧匠,编塑料椅、塑料枕头、自行车座椅、塑料茶几、塑料沙发、塑料衣柜,你只要出个样,要啥编啥。忙活开啦,人手不够就从外村找亲戚,亲戚学会了回到本村闹腾,一个以小刘庄为中心,向周边辐射的塑料编织群体逐步形成。一车车原材料运进来,一车车精美的塑编成品拉出去,生意相当火爆。为此,小刘庄被县里命名为编织专业村,上了电视,登了报纸,原不知名的小村名噪一时,人们称小刘庄为编塑料藤椅那庄。石匠率先富起来,召集人马重新杀回临汾承揽建筑工程。现今,他每年都开着自家轿车回来住上几天。随着高档家具的时兴,编织生意也不那么好做了。乡亲们已纷纷出外打工或开始寻找其他的活计了。三五年后,小刘庄不知还要咋样称呼呢?

村树

那两年,村子里没有路,到处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人们的腿脚逐渐硬实起来,当纷沓的脚步把疯长的野草踩下去时,邻家二奶的宅基上,奇迹般地一株桑苗站起来。小桑苗艰难地生长着。当小桑苗长成小桑树时,五叔与六叔(二奶的两个儿子)发生了争执。五叔想用它做把木杈,发岔的枝条酷似一把三股杈;六叔想用它做根货郎的扁担,因那树身长得笔直。二奶对两个儿子说,木杈可以借着使唤,扁担可以临时替着用,望着油亮亮、黑洞洞的小桑树,她有她的想法。不久见二奶搂着个纸盒子,采几片桑叶,用剪刀剪得细碎如末,均匀地撒在盒子里一片浅灰色的纸上,二奶在养蚕哩。渐渐长大的蚕宝宝白白胖胖,拼命地吮吸着桑树母体绿色的乳汁。等到小麦新熟,蚕结出了茧子,卖到供销社,二奶为五叔买了把漂亮的木杈,为六叔买了一根竹竿锯下一根扁担,剩一大截被做成一副逮鱼的竹罩。小桑树渐渐长粗长高。每到麦稍渐黄,小桑树上便热闹起来,贪婪的雀儿喜食紫溜溜的桑葚,二奶使根向日葵杆不停地赶着喊着,来保卫胜利果实。待桑葚成熟,我帮奶奶上树摇,找棍敲,将散落一地的东西一粒粒拣起,将干净的不时扔进嘴里,酸几几、甜滋滋,怪好吃哩,直至染成一口靛蓝。二奶将桑葚放在竹篮里,在大塘坑里揉着淘着,大半个水塘变了颜色。淘净晒干的桑葚籽金黄透亮,送到供销社换点油盐。那年发大水,房倒屋塌没处存身,二奶喊着我的名字说,孩子啊,上那树上吧。树上有团红芋秧,我犹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上去捣鼓出一个窝窝来。什么饥饿、寒冷、蚊叮虫咬全然不顾,只好紧紧抓住旁边一枝粗壮的枝条,惟恐夜里翻身落到水里。一只疲惫的小鸟,蜷曲在枝桠间的草窝里入睡。虽然不常回乡下,不常看到二奶和她的那棵救命的桑树,然而在梦里,总觉得有棵树的影子在眼前摇动着,摇啊摇,摇出几许酸酸的相思来。

村塘

村里有口大塘,足有七、八亩地那么大,形状酷似一只大水瓢。老辈子人说,咱庄出不了人头,风水都被这水瓢舀干啦。我家恰巧就住在那水瓢的把上。小时候每天睁开困倦的眼睛,出门就能看见水塘大镜子一般亮晃晃的,遇有啥想不开的事情,望着大水塘心里就透气了。那年三叔从亲戚家扛回几根柳栽子,随便往水塘边一插,当年便抽出根根绿绒绒的丝条,微风吹来,柳枝依依,为光秃秃的塘边平添一线生机。早些年每到夏秋之交,带着异地口音的南乡人挑着大鱼篓,一瓢一瓢地放养鱼苗。被称作江鱼的鱼苗不须喂养,塘边的杂草、树叶、淘粮的残余尽可食之,及至来年端午节,原本麦芒长的胖头鲢鱼快长斤把重了。“鱼头”一声“起塘了”,男人们放下麦场上的家伙,纷纷操起撒网、抬网、推网,孩子们锅碗瓢盆竹篮盛馍的罩头一起上,用来捉逮鱼盛鱼;妇女老人站在塘沿,有抱衣服的,有呐喊助威的,有看热闹的,塘里网花朵朵,银鱼翻飞;岸上人头攒动,山呼海应。真是满塘的网,满塘的人,满塘的鱼,满塘的欢笑,那阵势要把一向沉静的村塘闹个倒海翻江!接下是用抬筐抬,大秤分,每家分上十条八条,留下三两条,让孩子去三里五里的三姑二姨挨家送,把个逮鱼的欢乐和难得的腥气,传他个五里三乡。挨到六七月,逢到大塘枯水期,正是挖塘泥的好时机,生产队里组织男女劳力,用锨甩、车拉、肩抬,一个个摆弄得像是泥巴猪。放学后的我拎一只搪瓷盆,一个猛子扎下去,只须将盆口往软软的泥里稍一用力,便是满满一盆,在水中移动,轻飘飘的不甚沉重,感觉像电影里边的慢镜头;当身子连同泥盆浮出水面,那盆开始吃力地下坠,我挺起小肚坚持着,光脚丫被坚硬的土坷垃格着,又疼又痒全不在乎。那黑亮亮油腻腻的塘泥,在眼里乌金似的宝贝,然后倒在自家的粪窑边,待晒干,捣碎,撒到粪窑里泼上粪水一焖,便是上好的农家肥。别看挖塘泥是个脏活,有时也能挖出个惊喜来,有次我一盆竟挖出两条又粗又长的泥鳅,扔下瓷盆慌忙去抓,那家伙又光又滑很难对付,眼睁睁抓在了手里,滋溜一下又跑啦!小叔告诉我抓泥鳅先摁头,照此办理果然凑效,此时我已变成满身油黑的大泥鳅了。娘用剪刀把泥鳅的头喀嚓剪掉,掏出内脏杂物冲净撒盐,用擀面条的面片儿包成大饺子,放在灶膛里慢慢地烘烤,直至面皮焦黄,一个上好的鱼馍烧好了。一掰开,那香喷喷、鲜嫩嫩的滋味,啧啧,真是美死人啦。当年三叔栽的柳树渐成风景,加之村民在塘边栽的树木,为明晃晃的大塘上了一层绿釉。妇女在塘边淘粮、洗衣;男人去塘里担水浇园、孩子们冬日里在塘里冰层上抽陀螺,夏天在塘里打澎澎,大塘就是俺们的欢乐池!下大雨了,宅基上的水,洼地里的水,小沟里的水,开大会似的争着往这里赶,大塘“海纳百川”,大“肚”能容,显示出它的坦荡与豁达。当大塘的倒影映出塘边的草房变成楼房时,大塘沿近几年连续出了五个大学生。现在又有人说,咱庄倒了风水啦,不相信,看看咱村里大塘,青枝绿叶的,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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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美术家协会会员,临泉县作协名誉主席。曾出版诗歌散文小说传记文学《吕霞光传》《野艾蒿》《艺术家》等10余部。单篇作品曾获国家、省级一等奖,入选中学语文8年级教辅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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