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冰：秃伯｜叙事原创 分水岭文友 36:00
小镇子的南边有一口老井。井壁凹凹凸凸斑迹驳杂，井沿布满苔藓，青绿如茵。
井深丈许，终年不干。
老井前方右侧四五丈开外处，即是我远房的四伯家。
四伯随三奶奶姓“盛”，官名“盛三根”，虽说是个泥瓦匠，却始终守着三奶奶遗留下来的那两间岌岌可危的老屋。
人劝：三根，该翻翻新了。
四伯笑笑：日，光棍一条，做那排场谁看？
四伯不是光棍。
四伯先前是有女人的，四川那边人贩子送来的，眉清目秀，挺精明的一个女子，为何背井离乡，又为何落入“人贩子”的股掌，作为晚辈，我一无所知，但自打她在这个镇子上落户后，确确实实一心一意跟着四伯过日子，对于这一点，镇子上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后来，赶上保障妇女儿童权益法制宣传活动，镇政府派人又将那女人遣送回四川老家。临别前的那天晚上，女人哭哭啼啼闹了半夜，然后，疯了一般陪着四伯在那张老式的架子床上一直折腾到天明。
早起，四伯在前，女人在后，俩人都不吱声。快到镇政府门口时，女人突然掉转过身又往回跑，四伯就在后面追，追上了就劝：“回吧，回吧，既然政府都这样讲了，肯定是有一定道理的。人吗？毕竟不是东西，这样买来卖去那不是成了旧社会？”女人哽咽着说：“三根，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四伯就使劲摇头。女人便牵住四伯的手说：“那我们回去。”四伯拨拉开女人的手说：“不行的真的不行的，没听王公安说吗？我们这是在做一件违法的事情，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啊，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了……”四伯说着说着就解开夹袄的盘扣，从贴心的兜兜里摸出几张大面值的票子，硬往女人的手里塞。女人推推搡搡不接，四伯就急：“拿着拿着，万一有个‘岔’子，路上也好有个打点。”女人的泪再一次如泉涌一般滚落下来……
女人走后，四伯开始落发，一绺一绺地落，说话这刻，四伯的顶上已经是一贫如洗无限风光了，甭说盛（剩）三根，就连一丝毫毛也没有留下。
四伯上工、下工便有一帮不安份的娃们跟在屁股后面鼓噪：
秃子秃，盖瓦屋
瓦屋高，打着秃子腰
瓦屋矮，打着秃子奶……
四伯却不恼，转身紧赶几步，伸手总能捉住一个溜得慢的娃娃，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半天也不言语，末了，松开手轻叹一句：“秃子有‘奶’就好了。”显露出一脸的悲哀和无奈。
四伯开始想女人，但更想要个孩子，痴痴迷迷，凄凄楚楚，忧忧戚戚的。
邻街有户人家，想个儿子，却放炮仗似的一响接着一响炸出了一堂屋子的丫头片子。四伯备足厚礼主动上门求道：“丫头好哩，贴心，反正你家是多，把小的给我算了？”“说得轻巧，有能耐自个生去！”人家刚刚因超生被罚了款子，自然没有好颜色待他。四伯一脸赤紫，却又无话可辩，“呸”地吐了一口，转身就跨出了门楼。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四伯没去活场，也没托哪个伙计捎话，这是很反常的现象，有工友说：“秃子不会一觉睡过去了吧？”下工时分，大伙特地绕到老井边，一看吓一跳，只见老屋门前的枯树颈上扯一吊线，一溜尿片五颜六色迎风招展，蔚为壮观煞是好看。老屋内蓦然传出一阵婴儿清脆的啼哭声，众人诧异，推推搡搡挤进屋去，见四伯光着脯子怀抱一弱小女婴，正手忙脚乱地喂她奶水哩。有人问四伯底细，四伯笑说：“早起开门拣的，也不晓得哪个女人如此菩萨心肠。”班头却说：“秃子，听我一句，趁早送了政府，养不活要遭报应的……”四伯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日死你妈，几十岁的一条汉子，你还会不会说人话？！我呸、呸呸……”
这之后，四伯上工便松散了下来，迟迟来却早早走，有一搭没一搭的。起初，大伙也没觉得什么，日子久了，便为这无端端多出来的一份活计生出了许多的牢骚，有人开始骂：“狗日的秃子哪是拣了个丫头，分明就是认了个小妈，自个照顾自个都不周正，还养什么娃？真是日死B活受罪，扔倒井里淹死她算了……”
女婴长到三周岁的时候，果真死了，果真是滑进那口老井里淹死的。
四伯一把鼻子一把眼死了亲娘老子一般，短短一个下午，撮土搬石头，一鼓作气将那口老井填得严严实实一如平地，吃这口老井井水的街坊四邻眼瞅着硬是没敢吭出声来。
大伙见四伯为个毛丫头片子竟弄成了这份熊样，又都动了恻隐之心。再上工地的时候，有心的大伙便故意轮流说着白话，连荤夹素，活场顿时嘻笑不绝，惟独四伯木讷讷的。
班头说：“秃子，你甭成天脸跟屌打的一样可好？轮也轮到你了，孬好说个段子？”
四伯微微抬头，喃喃道：“其实，瞒着大伙哩，那丫头是我四川女人送来的，那可是我真真切切的亲骨肉啊……好好的一个家咋就说没就没了……”四伯凄凄艾艾，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竟泣不成声了。
大伙各自拿着家什僵在那里，活场顿时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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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冰，报刊编辑，已在《当代小说》《清明》《写作》《青春》《安徽文学》《阅读》《文学报》等国内外数十家期刊发表作品近千篇，部分作品收入《意林签约作家十年典藏》、中国教育部规划课题实验教材等百余种图书，以及马来西亚PMR华文科预试试卷，出版有《何处是家园》《杠打老虎鸡吃虫》等多部，曾获安徽省金穗文学奖、淠河文学奖、六安市“五个一”工程奖、市政府文学艺术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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