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红露 | 小说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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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红露 | 小说叙事原创 分水岭文友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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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刚接完电话,衔在嘴里的半截香烟就滚到了膝盖上。冒烟了,我们都闻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他却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红露投河自杀了。

前一天上午,红露很晚才来到车间。她当时穿的是一件很旧的白色长袖衫,一件洗得发了白的牛仔裤,头发是随便地扎了个马尾。她没有走上自己的座位,打开机器跟我们一起拼接那些没完没了的布片,而是径直走到叔叔跟前,对叔叔说:我要支钱。

叔叔好像没有听到,他的手在计算器上一下一下按着,计算器在有条不紊地报着:+2+5+2+6…不是还有3000吗?红露问。叔叔从鼻子里喷出一个不屑声音,说:你也就这点钱了。那你把钱给我。红露说。叔叔没有说话,计算器还在+2+2+3+2+5…听到没有,我要钱,现在就要!红露抬高声音。叔叔的手飞快地在按键上点着,+3+2+5+4…计算器也飞快地报出一连串数字。过了一会,叔叔才慢慢抬起头,非常厌恶地望了红露一眼:你要钱干嘛?这你别管!红露说。老子才懒得管你!叔叔喊道。早这样多好。红露说。啪地一声计算器摔在地上,跌成两半。(我们都吓了一跳,双子尖叫了一声,一块碎片飞到她脸上,划出一道血印。)叔叔几步冲进他那间小办公室。我们听到从里面传来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又是一阵沙沙地点钱的声音。我们看到他冲了出来,抓着一搭钞票,照着红露劈头盖脑地掼了过去。红露不声不响地从地上把钱一张张捡起,她没有清点数目。在把钱装进小挎包之前,她想起了什么,从那叠钱里抽出一张,走到我跟前。小米,两清了。她把钱放在机板上。红露姐,这,找不开啊,我不急。我慌乱说。算了,没时间了。她有些凄凉地笑着。这就再见了,小米,好好干吧。她说着就绕过叔叔朝门外走去,好像他是一堆货物。

叔叔一直瞪眼看着她,这时他推开屁股下那把破转椅站起来:小米!双汁!翠冰!小叶!他高声喊叫我们的名字:你们……他激动地顿住了,指着红露的背影,几乎声泪俱下地说:不要学这个小婊子,没好下场的!我们以为红露会回转身扑向叔叔跟他拼命,以她一贯性格她会的。但她只是收住脚,背对着我们,有那么一瞬,终于没有回头,又继续朝门外走去。走出了车间的大门,也走出了我们的生活。

小朱失魂落魄。他瘫坐在河边泥滩上,茫然地望着流动的河水,嘴里喃喃自语:我喝不下,我喝不下啊!他西装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后背糊着一大片淤泥。他一只脚上的皮鞋泡在河水里,另一只脚只剩下了袜子,袜子上也涂满了泥浆,他全身上下只有头发还有些干,看得出那上面有定型水的残留。一边的警察还在忙着打捞红露,河的两岸站站满了人。我们都哭了,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受了惊吓。我们浑身发抖地跟在叔叔身后。叔叔不住声地叹气,用手去砸那些树干。作死!真是作死!他咬牙切齿地骂。围观的人们发出一声惊叫,我也跟着叫出声来。我们看到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像水草一样荡漾着,还有一只苍白如纸的手臂,无名指上有一圈闪闪发光的东西。接着,所有人又发出一声惊呼——红露!那个几年都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大冬天也只穿着旧夹克的红露,居然穿的是一袭婚纱。虽然被水泡得走了形,料子因为浸水而有些重,颜色也没有那么白,但还是一件华丽的婚纱。红露和她的婚纱都干干净净的,连半点淤泥都没有粘上。所以当他们把她打捞上来的时候,不忍心就那样把她放在泥地上,有人在她身下铺了一块帆布。红露平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样,没有一点挣扎的样子。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在笑。而一旁的小朱对正在进行着的一切都无动于衷,还在自言自语地说:喝不下去,我喝不下去……

我们稀里糊涂地读完中学,就被送进镇上的裁缝铺,跟着师傅学会怎样把机器踩得飞转,又怎样让它慢得像蚂蚁爬。这是我们那里所有女孩的命运。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未来,什么是理想,就这样浑浑噩噩把一生过了。只有红露不一样。她很早就有一个梦想,就是当一名教师。当我们还在追着电视连续剧和电影明星的时候,她已经在为理想而忙碌了。她把书读得很苦,所以成绩也非常好。如果一切顺利,她现在一定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了。可是,她的后妈在她读完初中后就不让她继续读下去了。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那个弟弟才是全家人的希望,为了振兴家业,她必须让路。当然,这没什么可说,也是理所当然的。可红露不一样,她不是那种任由命运摆布的女孩。她跟后妈吵了起来,闹得很凶。后妈骂她,小骚货。她骂后妈,老骚货。后妈说,你妈才是老骚货,只有她那样的贱货才能生出你这样的小贱货。红露跑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亮闪闪的菜刀。后妈一见,立刻就跑了起来,大叫一声:杀人啦!红露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当时只有七八岁,他抱住红露的腰,哭着说:不要啊,姐姐,不要啊!红露说:小龙,你放开我,让姐把这该死的婆娘剁了!她推开弟弟,两个人一追一逃地转了几个来回。红露的爸爸,被人从工地上匆忙叫回。他一脚踢翻红露,骂她:疯了,死丫头!一把夺过菜刀,劈头又给她一个响亮的巴掌。红露这时放声哭了出来,她喊着她死去的妈的名字:任小文,你看看吧,杨海阳打我!骂我!你嫁的什么鬼东西啊……红露就这样跟着我们进了洪裁缝的培训班。在离家去镇上之前,她把家里贴满大半个墙的奖状都撕了下来,一把火烧了。还烧掉了从小学到初中的毕业照、同学送的贺卡、三个日记本。后来,这个被我们称为叔叔的男人,把我们装进一辆中巴车,把我们从千里之外的老家带到这里,带到他开的这家小服装厂。就是在这里,我们开始了每日没夜的赶工,在叔叔那那张冷若冰雪的面孔前,把那些没完没了的布片拼成一件件衣服。

像所有那些女孩一样,我们很早就被定下亲事。我刚满十八岁,就在三舅母家被安排相亲了。是一个看起来很小的男孩,夹在他的父母中间,柔弱得就像个五年级学生。他低着头红脸不看人,两手捧着茶杯,既不喝也不放下,直到人走茶凉。他们问我,小米,这孩子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他们问我,你的意思是不行?我说,我不是那意思。他们笑着说,那就是相中了。我没再说什么,我对这个人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于是他们就把一切安排好了。我们这边开了价,他们那边付足了彩礼。每一个女孩都有一个价钱,在叔叔那家工厂里,我跟双汁是3万,翠冰3万5,小叶最少,只有2万,她常常觉得她的父母把她卖便宜了。我们这些女孩中,最贵的是红露。红露是6万。红露当然值这个价钱,论模样论身材论心灵手巧,红露不仅在我们这些人里最出彩,就是在整个老家也是少有的。但是人们私下还是嘀嘀咕咕,说红露那个后妈太过心狠手辣。

小朱是附近这一片大小服装厂的临时机修工。如果我们的机器坏了,只要一个电话,他就会骑着那辆踏板摩托车在半个小时内出现。小朱人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看着挺舒服,脾气也是非常好。我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看出红露喜欢小朱。实际我们这些女孩子对这个斯文的小朱都有些好感,但是我们都知道自己的身份,都非常自觉地跟他拉开距离。可是红露不一样,红露喜欢跟小朱调笑。大冬天在小朱低头修理机器的时候,她会往他后领投进一条金属拉链,在小朱一阵惨叫声中,她捂住肚子笑个不停。她还会在小朱进门之前躲在门后,出其不意地冲出来大叫一声吓他一跳。有时候小朱走了半天,又急急忙忙跑回来,手机,他说,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手机?这时候,红露就会捂着嘴咯咯笑出声来。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故意把机器搞坏,让叔叔给小朱打电话。至于小朱,我感觉他很早就对红露就有些想入非非。他每次到我们这里,目光总是先朝红露所在的那个角落望去,只要一看到红露,他的脸马上就会一片灿烂。他喜欢红露的种种恶作剧。晚饭时间到了,小朱、叔叔偶尔也会叫上红露。红露会毫无顾忌地坐在小朱旁边,她问小朱:你脸红什么?小朱说:喝酒喝的。红露不依不饶:可没喝酒之前也是啊。小朱说:是吗?红露拍了他一下:你为什么一见我就脸红?叔叔见红露实在有失体统,就骂她:瞧你这浪劲!小朱想要拉住红露,可红露甩开他,一股站了起来:我不是跟你浪,你瞪什么眼珠子!叔叔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红露把脸凑上去:你打啊,打死最好,反正我也活够了!红露的手指就被机针狠狠扎了一下,针尖穿透了手指。她惊叫一声,那只食指还被钉在机板上。叔叔当时不在车间,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一只扎穿的手指。小朱正在修理我那台平车,他听到红露的叫声,就慌忙放下扳手跑过去。他按住红露的手,让她别动,然后慢慢转着皮带轮,想让轮子带动机针让它脱离那根手指。可是他刚一碰转轮,红露就疼得叫了起来。我们都吓得远远避开,不敢靠近。小朱安慰红露:忍住,马上就好了。红露咬着牙,点点头,她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孩,可是转轮一动,红露又是一声惨叫。我知道这是真的碰到了疼处,不然,红露是不会这样喊叫的。红露对满头大汗的小朱说:你别管我,使劲一转就行了。小朱说:可这会疼死人的。红露说:疼不死,你只管干。小朱的手放在轮子上,可是他下不了手。红露催他:你倒是快干啊!小朱说:会疼死的。红露生气地说:你管我干嘛,只管转就是。小朱说好吧,把手移到轮子,深吸一口气,要转,可是又忍住了。突然他一手抱紧红露,另一只手猛地推动转轮,针杆把手指带了上去,在上升的同时扔下了红露的手指。红露没有喊叫,但眼里有些发红。我们以为她哭是因为疼痛难忍,其实也不全是。谁在意过她的疼痛?

红露突然决定退亲,我们觉得她一定是疯了,因为那时退掉一门已经板上钉钉的婚事是一件天崩地裂的大事。男女两家和围绕着他们的一大堆亲戚会闹得不可开交,打架伤人的事时有发生,上吊喝药也不少见。并且,我们那里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女方提出解除婚约的,必须退换全部彩礼。红露后妈从家里跑来劝红露不要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有过被追杀的经历,她不敢在红露面前说得太放肆。红露只说一句:钱我自己出。她后妈也就心满意足地回去了。他爸只有一句:你要退亲,我就不要你这个女儿。红露当然还记得他爸的那一巴掌。红露过上一种清苦到极点的生活。夏天,当我们吃着棒冰喝着冰镇汽水的时候,她只有一杯温热的白开水。冬天,当我们穿着蓬松而柔软的棉衣和羽绒服时,她只有两件褪色的旧夹克。有一次,我们穿着棉鞋脚也被冻得疼痛难耐的时候,她穿的居然是一双网球鞋。红露从来不感冒,也从来不发烧,也许她有过,可她从来没有发针吃药过,更不会像我们那样躺在床上躺几天。你真的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相貌好看的女孩子从来不吃零食,不上街,不化妆,不吃早餐,不吃夜宵。红露瘦弱不堪,贫血,营养不良,经常头晕,可她的心情却很好,做事的时候比任何人都要拼命。叔叔虽然对红露所作所为非常厌恶,可对一个干活不要性命的人他能说什么。红露拼掉半条命,终于在年底攒足钱,退掉了那门亲事。与此同时,小朱也回到老家闹起了离婚。我们也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斯文的人会闹出多大动静。她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小朱铁了心要离。可是,小朱不是红露。他爸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畜生,你怎么不去死!这一巴掌就把他从老家打了回来。心灰意冷的小朱回到这里时已是身无分文了。

红露从叔叔那里拿走了她最后的3000块钱。这一对身败名裂的男人和女人那天都干了什么,镇上珠宝店的女店员告诉我们,有一对男女曾到店里买过一对定情戒指。与那些喜形于色的情侣不同的是,这一对的神色有些黯然。她给他们推荐一款三万块的铂金对戒,但他们说太贵了。于是她又拿出一对五千元的活口钻石对戒,他们还是说贵了。最后,他们拿走的是一对一千二百块的便宜货。他们在婚纱店买了一套婚纱一套新郎礼服,这个是婚纱店的老板娘后来说的。她记得那个女孩试了好几套,从她的神色可以看出她比较满意是那套四千五的,可后来买的却是八百块的那套。他们还去了镇上最豪华的那家幸福酒店,定了一个房间。那天晚上是他们两人冷清的洞房花烛夜。黎明时分,他们带着事先买好婚纱和礼服,打车来到了水库。红露穿上婚纱,小朱穿上新郎的礼服,两个人手挽手一起朝深水走去。红露比小朱矮了一个头,由于婚纱浸水而变得非常沉重,所以她一定是先被冷水吞没,她也许会在没顶之前对小朱说:来吧,一起走吧。而小朱却在最后关头从红露的手中挣脱了。这个叫小朱的男人现在还活着,只是名字已由小朱变成了老朱。你可以看到那个胖得像猪一样男人蹲在地上修理机器,他肥大的圆肚子像一只压扁的气球。他的反应迟钝了,一个细微的毛病,他半天都修不好。现在你的机器坏了,打电话给他,可能一个上午也不见人影。他的那个同样肥胖的老婆,很早以前就来到这里。在他们居住的那个小出租屋窗子里,经常飘出一个女人的咒骂: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该死的酒鬼!叔叔还经营着这家服装厂,既没有关门歇业,也没有兴旺发达。我们这些女孩也按部就班地嫁了人,生了一个或者两个小孩。我还和当初那个人在一起,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在一张床上睡觉,一张桌子上吃饭,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晚上加班回来,他跟孩子都睡着了,我洗完一大堆衣服,躺在床上时候,常常会想到红露。我想起红露离开人世的那天晚上,一个叫小米的女孩在路口烧了一堆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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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六安人,初中文化,工人,喜欢阅读,偶尔写一些零碎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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