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娟:旧楼梯│会员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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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秀娟:旧楼梯│会员作品原创 分水岭文友 2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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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秀娟作品辑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为什么我会经常梦见那个楼梯呢,奶奶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奶奶,我撵上你了。”可是我回头一看,楼梯上一个人都没有,奶奶,我大声喊,奶奶,奶奶,你在哪儿,我使劲地喊……

1999年9月,为了我和弟弟上高中,我们在县城租了房子,奶奶开始了陪读。那一年,奶奶75岁。

现在县城的很多房子都拆了,周围的瓦房也都夷为平地,远处正在盖着一个个住宅社区,只有这个楼没有拆,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还是黑漆漆的走道,没有灯。

那是六十年代的房子,共四层,我们就租了第四层的两间房子,隔成了三小间。露着砖头的墙壁,内墙的白灰脱落得斑斑驳驳,楼道里有发霉的气味,木头做的楼梯扶手,钢筋的框架上全是黑色的铁锈,奶奶必须用双手扶着,迈着小脚,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挪。窗户上微弱的光照着您矮小的身影,穿着青色的对襟褂子,头上戴着青色的头巾。奶奶,您一辈子没上过楼梯!这是第一次,为了您的孙子孙女你不得不每天爬上四楼!每次走完都要坐下来歇一会,可是您为什么从来不抱怨,您从不说累,从不说苦,您从不嫌活干的多。有一次您右脸肿了,肿得越来越严重,挤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您不认得字也不知道到哪看病,幸亏邻居看见了,给您一点阿莫西林。

房租每月70块钱,我们已经觉得很贵了。我们很少买菜炒菜,全吃面食。奶奶会给我们做窝窝头,红薯汤,咸卷子,豆面条,韭菜面叶子。有一次二姨来给我们炒了胡萝卜菜和花菜,那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吃炒胡萝卜炒花菜,我以前只知道胡萝卜是煮着囫囵吃的。

每天早上六点半,奶奶都会喊我们:“起来吃饭了,再不吃就凉了。”我们都是吃完饭再到学校上早读课。在我们的记忆里,只要奶奶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就没盛过饭,没洗过碗,没洗过衣服,每次吃饭饭都已经端到桌上了。那种面条只有奶奶会做,奶奶夥面擀面,把面擀成很薄的大饼放锅里炕熟,再切成宽面条,每天中午我们都吃这种面,吸溜吸溜的,最后一点汤也喝的干干净净,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面条了。

每天晚上奶奶都会问:“明天早上喝什么稀饭,黄豆还是花生?”她总是提前泡好豆,我们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我们喜欢吃馍蘸酱豆,夏天把黄豆泡泡,添加香椿叶、盐、佐料暴晒,晒干炒炒就可以吃了。我们还喜欢吃馍蘸蒜汁、蘸臭豆腐。奶奶从不让我们干活,只要有空就让我们看书学习。奶奶经常说:“看书好啊,考上大学就好了。”

晚自习9点50分放学回家,校门口那段路没有路灯,只能摸索着往前骑,跟着人群走就行了。如果回去晚了,我就会有点怕,空荡荡的大街上就我一个人,可能会有喝醉酒的人,还有一些疯疯癫癫的神经病。那时候我老远就会看看阳台上有没有灯光,奶奶有没有在那站着。

那一丝微弱的光亮让我感到温暖,我知道奶奶在等我,每次跑到楼上,我都会喊:“奶奶开门,奶奶,我回来了。”只要我一喊奶奶,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在那个楼里,有我们高中的青春时光,回想起来都是苦涩的酸楚。弟弟中考全县前五十名,满分550分,他考了519分,数理化三科全是满分,可是到了高中就不行了。因为鼻窦炎,因为不适应高中生活,他没有考上最理想的大学,而是上了一个很差的学校,而我考的也很差。在高三下学期的一个晚上停电了我踩空了楼梯,肌肉拉伤,脚肿了三个月。每天只能上一节课,就上数学课吧,那是最难的课,每次上完课我的脚就肿的快要裂开了,我必须把脚放在前排同学的板凳上才行,只要放低处脚会肿的更严重。我有时候会发脾气,用刀在墙上刻字。奶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家要饭的还想活着呢。”

高考是我们胸中永远的痛!最让父母心痛的是弟弟从一个天之骄子变成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人!他们无法接受这一切。那个夏天异常的焦灼!当秋风在渐渐变凉,当时间在一天天流逝,当别人都欢天喜地到大学报到,我们不得不做出选择。当世纪广场上歌声响起来,当军训结束,我们才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去复读!父母却支持我们继续上学,为了供应我们上学,父母把所有的玉米小麦都卖了,才卖了5000元钱,都给我们交了学费,还不够。

从我们上高中的时候,父母开始养猪,养了十几头猪,盖了五个猪圈。大年三十晚上母猪生了一窝猪娃子,别人家都在放鞭炮吃饺子,我们家在给猪接生,母猪护儿,妈妈给猪喂食的时候,猪突然张大嘴就咬,吓得我妈赶紧翻墙,还好猪圈的墙头很矮。为了养猪,我们全家都是牵肠挂肚,最怕猪病了,猪不吃食了。医生不会治,卖了又不值钱。

我们整整养了八年的猪,却从没有宰杀吃过,全部都卖了!卖了给我们交学费。一头猪只能卖几百块钱,一袋玉米一袋小麦只能卖几十块钱,父母经常说:“砸锅卖铁也要供应你们上学。”弟弟想要一套运动装的裤衩背心,我想要一套裙子,妈妈说:“等猪生了猪娃子再买吧。”后来猪生病了,没买成,妈妈和弟弟都哭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要过新衣服。

刚出生的小猪娃病死了一个,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是怎么死的。它是很可爱的小猪,很小,就像巴掌那么大,没吃几口奶就死了。妈妈说要它扔掉,我说不要扔,它还没死,你看它的肚子还在一呼一吸的动。我摸摸它的肚子还是温热的,我把它放在纸箱里,看着它慢慢不动了,我才相信它是真死了。更可怕的是母猪也发猪瘟死了,那些剩下的小猪娃还在衔着母猪的乳头吸吮着,可怜啊不到两天也都饿死了。只要一头猪病,其他猪就跟着病,父母对养猪真是心有余悸,提心吊胆!自从我们大学毕业后,家里再也不养猪了!

父母把卖猪的钱交了学费,交了房租,就没剩多少钱了。从县城到镇上公交车费是两块钱,弟弟只有一块钱,结果司机就只拉他到半路河坞,他一路上哭着走回家;为了省一块钱,妈妈背着两个棉被走了五公里路,不舍得坐三轮车;为了省钱,我们一年到头没吃过肉。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肉的生活,直到现在,我们都对肉不感兴趣,每到过年,看到很多肉反而吃不下去。奶奶牙都掉完了,咬不动肉,只能吃面食。

我经常看到奶奶坐在阳台上,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什么话也不说。奶奶,你是否感到孤单?我们似乎从没有问过奶奶的感受。我们很少出门买菜,奶奶不会算账,她一辈子几乎没摸过钱。有时候逢年过节,她的孙子辈的孩子给她钱,她都会交给她的儿媳妇,她和他儿媳妇在一起生活四十年都没吵过架。

娘,你到城里给小孩做饭。

娘,你去晒麦子。

娘,你薅点草,牛饿了。

娘,你拾点柴火烧锅炸油疙瘩。

娘,你把豆剥了。

无论我妈说什么,我奶奶都句句听。奶奶一辈子都是在听别人的话,听儿子的话,听儿媳妇的话,听孙儿的话。

我问奶奶,您有名字吗。

奶奶笑着说,哪有名字,要名字干啥。

奶奶的名字就是奶奶婆家和娘家的姓氏。

奶奶一辈子都在忙活着伺候别人,直到九十岁了,大伯还让她烧锅,结果摔断了腿,厨房的地又湿又滑,坑坑洼洼,那是农村的泥土房子。我们都在心里怨恨大伯,如果不是他叫奶奶烧锅,奶奶就不会摔断腿!奶奶以前身体那么硬朗那么好!可是奶奶从来不埋怨,从来不怪任何人,大伯只要喊你一声“娘啊”,奶奶就高兴的不得了。谁能想到呢,自从摔断了腿,奶奶你的身体突然就变差了,不能走路了,经常躺在床上,后来慢慢就老年痴呆了。

如果没有摔断腿,奶奶还会洗衣做饭刷碗刷锅;如果没有摔断腿,奶奶还会拾柴火烧火;如果没有摔断腿,奶奶还会伺候重孙子,奶奶含着笑,抱着重孙子;奶奶含着笑,用厚大的手掌抚摸他;奶奶含着笑,看他乱蹦乱跳。直到奶奶老年痴呆了,奶奶还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这是秀娟的孩子。”奶奶是多么喜欢孩子啊!奶奶疼爱着自己的孩子,奶奶孩子的孩子,奶奶孩子的孙子。当我生下孩子才三天,奶奶就拄着拐杖要看看重孙,那是奶奶生前走的最远的路啊,奶奶一辈子都在为别人忙碌,为别人而活,把七八个孩子拉扯长大,奶奶从来都不觉得累。奶奶觉得生活就是应该这样忙碌,每天淘着猪吃的麦糟,每天拌着牛吃的草料,每天洗着油腻的碗,每天夥面做饭烧火,可是奶奶高兴,只要让奶奶和孩子住在一起奶奶就高兴。

在那个旧楼里有我们最懵懂的青春,最纯真的梦!有最深的爱,最深的痛!我们奋其一生都在弥补那种痛,直到我们都考上了研究生,那是一种执念!终于可以放下了。我们终于摆脱了那种苦大仇深的生活,奶奶的孙儿都考上了稳定的工作。可是奶奶,您看见了吗?

平淡的日子悄悄地过去,我们常常会想起那年夏天燥热的风,满大街上响起的歌声:往事一幕幕,伤心一幕幕……

那年的高考是最热的七月七日,也是最后一年的七月七日。

二十年过去了,当我又一次来到三眼井,来到这个曾经住过的楼上,还是黑乎乎的走道,奶奶,我们再也见不到您了。楼梯的扶手蒙了一层灰,墙壁更加破败不堪。在那里有我们锋利的青春,像尖锐的刀刺进了胸膛,而亲情像温暖的光芒激励着我们前行。因为我们一辈子都在为读书为考试而活。这是我们一生的赌注,别无选择。

刘秀娟,西南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安徽省六安第二中学河西校区语文中学一级教师,曾在《太原师范学院学报》《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绵阳师范学院学报》《内江师范学院学报》《名作欣赏》《邢台学院学报》《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等学报上发表过数十篇论文。在《分水岭》发表《奶奶和父亲》《童年拾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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