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秀:香附子 |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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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秀:香附子 | 散文原创 分水岭文友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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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我妈开始在田野里采摘。

田野不负人的期待,在田野里,我们孔庄的女人们总是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一些东西。猪娃吃灰灰菜、猫临头、牛舌草,人娃吃覆盆子、老鸹眼。她们自己,就拔鲜美的茅薏,野蔷薇刚发的嫩苔口感很脆生。

亲爱的植物们,从来都是妈妈们的恩人。

说起恩情缘由,我妈绕不过“五风”。

大哥十二岁,田野里能吃的植物被吃的差不多了,为找一口吃的,整天在田野里转悠。有一天,大哥下半夜才回来,他追着点点星星绿色的印子,一直走到十几里外的村庄,挖回来一小把小胡萝卜。

最后,村庄里的人吃光村庄里的树叶。只剩下树皮没有动,其中有榆树。我妈知道,榆树浑身都是宝,榆树钱是不会有了,榆树皮是树皮中的上品。妈摸黑把皮剥下来磨碎,晒干,蒸成黑粑粑,黏嚼嚼地,味同糍粑。

刘白英见我妈剥榆树皮,也跟着剥了起来。她还带小孩到外郢子去剥,挨人打了一顿,头上至今还留着她当小偷的证据。偷回来,她又做不好,她是南方人,不会做面食。她的大孩子也想吃树皮粑粑,一个个哭歪歪地,眼巴巴地,只能抱着榆树皮啃。

饿死人的年代,人家多吃一口,你少一口吃的,有可能就得死。她不问我妈,我妈自然也就没有教她,刘白英从那时起,与我妈作成了仇。

五风总算刮过去了。

刘白英一家和我们家都熬了过来。

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孔庄的妇女们迎来一场又一场生育。刘白英又生了两个,我妈也生了两个。都有七个孩子。所不同的是,我妈的孩子,只有一个父亲。刘白英的孩子,却有三个父亲。

好女不伺二夫,何况三夫。在我妈她们的那个年代,这样的身份放在社会上,常常被人看不起。刘白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像一只老母鸡竖起了自己所有的翎羽保护着自己所有的一切,时不时变成一只刺猬,在村庄滚动,到处扎人。人家牲口下田吃她的庄稼,活坏阵,跳天骂人的架势,从早到晚地撅。反之,她的牲口下人家田,被逮到挨打,那简直就割了她的心头肉,那噘骂声,如门前流水,不绝于耳。总之,但凡刘白英觉着自己吃亏,或者有吃亏的可能,她就站在自家门口,对着某人住家的方向出来进去的噘。

为此,孔庄人送刘白英一个外号:老撅精。

我家住在刘白英家的南边。她家的门朝南,所有的撅骂声,都从我家房屋上空飘过,再分流进吃紧人的耳中。怎么说,我妈都是第一个听众,傻种嫩丫的,难听话,跟着风一块尽往耳朵眼里灌。我妈那个气啊。妈仁慈,虽然她不识字,但她知敬畏。将心比心,妹妹有羊角风,是她到老才得的女儿,她心疼着呢。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如此难听如粪的撅人话,我妈搞死都出不了口的,她如何也要珍爱自己的心和口,不容污言秽语来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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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景变好以后,物资依然匮乏,衣服鞋帽还得靠女人针头线脑来缝制。我妈心灵手巧,描花绣朵裁缝衣服,剪鞋样纳鞋底全村无双。

村里的小孩们迎风长,又窜个子又长脚,特别是脚。人开始成长的时候,脚长得最快,大概因为扎根站稳是第一重要吧。

为了保证我们的脚底供应,我妈只要有闲,不是糊疙疤,就是纳鞋底,做鞋成为我妈一年四季的日常。破布烂絮都有自己的用处,鸡鸭鹅睡觉揉掉的羽毛,妈要求我们把它们拾到一处,到了冬天,她处理一下给我们做棉鞋。

一年四季,春天是村庄最美气的时刻。岗岗洼洼被紫云英、油菜花、小麦们占据,秃岭被遮,覆以锦袍,让它们美地不像话,一直美到了天边。

三棱草这种植物,春天一来,除了我母亲和刘白英等妇女外,男人们基本注意不到它们。表叔例外。他知道妈的娃多,她的艰辛,到田间地头做活时,会格外留心,及时为我妈通报关于三棱草的消息。

它们发芽的样子,过于娇嫩,毛茸茸的,颜色像刚出壳站不稳当的小鹅黄。这些都逃不出我妈凌厉的眼神,她早早地就瞄上它们。当然,瞄上它们的还有另一双锋利的眼睛,刘白英。

三棱草长着块状的茎,深秋焦枯一片,来年又发一大片。它们的屁股是磨盘,不用挪窝,砸中哪块地,那块地保能成为根据地,如果天时地利许可,瞒过人的耳目,让它们繁衍开,攻占天际线根本不是梦想。

公路上尘土飞扬,孔庄的孩子们穿着寒碜。连续几个晴天,土灰细如面。夏天,光着脚丫浸润泥灰,是大地赐给人脚的欢宴。可太阳不可能老钉住北边的天空,它在天上总是北北南南地移动,暑去寒来,变化的地温第一时间被传感给光着的脚丫。

秋冬临近,孔庄的小孩子们再也不能光脚了。太阳下,妇女们把旧的新的都搬出来,跟疯长的脚丫比对。刘白英拿出去年的鞋给孩子们穿,全小了。她双手叉腰,由不得站在门口,对着南方骂:@#¥%……&,她这里仿佛只有骂人,问题才能得到解决。

妹妹穿着妈做的新鞋,昂昂然背上书包去上学,她鞋面上新绣的蝴蝶围绕小花,都要飞起来了。一听刘白英的骂声,妹妹像做小偷似的,弯腰低眉,沿着墙根溜了过去。

表叔刚好从田间回来,听见刘白英的骂声里带上自己的名字。表叔这下不干了,他拿着大锹,路过她家门口,接上了火。

刘白英骂着说:不要熊脸,草长在田头,我从春天就打上记号了,是谁一夜之间,全薅完的?一棵都不留……是哪个婊子吃家饭操野心,还帮人家搞草哦。这不是那个年代了,你们别想再合伙欺负我孤儿寡母,这是新社会新国家了,不怕你们不要脸的,男婊子**%%@##$$

表叔接过了她的话,对啊,我就不要脸,我是男婊子,你是女婊子,我们都是婊子……刘白英一听,话不是味,骂一个男人是婊子,自己吃亏!她撂下一句,不跟你婊子一般见识了!缩回家去。

跟刘白英吵了一架后,表叔的声望在村里子大涨,讲能把老撅精摁倒的人,神人也!从此,村里人都喊表叔为戴老表。

草在地上,不单属哪人,正因如此,对统称为大众的事物,更要先下手为强为上,这是我们孔庄妇女的哲学。就这点草,全村的妇女都知道,刘白英出手太迟。

早在初伏,我妈带着妹妹趁正午,到打了眼光记号的地方割三棱草。三棱草,顶着伞状的花絮,一蓬蓬,头挨头,无限亲密地靠在一起。刘白英还在家搂着娃娃睡午觉呢,我妈三下五下就割了一大袋,直到割完目光所及处所有的三棱草。

回家后,我妈把所有的三棱草用锤子砸碎,熬一锅面浆,把砸碎的三棱草糊在门板上,放在烈日下暴晒。那几天,我们家的门扇都被妈下掉了,家里和外边连到了一起,猫猫狗狗,鸡鸭鹅在敞开的家门里外自由出进。如果刘白英心细的话,会发现我家的异常。可惜,她长年都在琢磨,人人都是坏人,都要害她。在村里,除了几家亲戚,邻舍基本都不走动,有福同享的消息基本都对她屏蔽。她对我妈心有梗塞,格外防备,除了空中骂声问候外,二人从不交流。

我妈把晒干的草锅巴从门板上取下来,一张张收拾整齐,靠在她的卧房。忙完一天的农活,天黑下来,她从箱底取出鞋样,按照大人小孩每双脚的现型,在草疙疤上放大,剪出来,包上布边,四五张叠加,草疙疤在中间,再在里外两面覆以白细布,鞋底做成了。剩下来,就是纳鞋底,做鞋帮,绣鞋面,上鞋的活计了。这些不在话下,都是我妈的强项。

春风细细,落花簌簌,秋叶萧萧,冰棱朗朗,煤油灯映照着妈妈亲爱的面容,她时不时在头皮上荡荡针,手指翻飞。夜夜出活。当家家的屋檐下,呈现红辣椒串、玉米串各种丰收景象时,我妈做的鞋也一双双用线串起,提溜打瓜果实般地挂在墙上的木桩上。

刘白英还在计较三棱草弄哪去的,孔庄的孩子们穿着新崭崭的花鞋,雄赳赳气昂昂走过孔庄,踏上通往学校的土路。她的老儿子二狗子,跟妹妹同班。他是村里公认长得最好看的男孩,几乎常年光着脚,去年的一双鞋,穿到今年冬天,鞋显然很小,大拇脚趾头如破土而出的春笋,顶着寒风,还不忘在长。一到冬天,他鼻涕没有断过,两边的衣服袖子被糊成了荡刀布。孔庄的妇女们见了,心里都会起怜悯,我妈尤甚。但碍于刘白英那德性,我妈又塞住了自己怜悯的心肠。

人间因你关了一扇窗,上帝会为你打开一扇门。妹妹上学认真,从不迟到早退,是个成绩好,又有牙口的姑娘。有了一个夏天的积攒,到了秋冬季,妹妹总会打摆子。冷到彻骨,热成火烤,冰火两重天。放在其他孩子身上,老早背书包回家,用被子捂汗了。从不脱课的妹妹却顶着同学们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爱心棉衣,坚守在课桌边,目光如炬,盯着老师,认真地做笔记。老师大受感动,表扬了妹妹,越是表扬,妹妹越是认真,越是认真,成绩就越好。从小学开始,妹妹就成为孔庄好孩子的典型!

好孩子再好再典型也是血肉之躯啊,三天两头打摆子,妹妹小脸蜡黄,步都迈不动,脾寒来的时候,和羊角风差不多,不打招呼。越是身体状况差,羊角风越是容易发。

这一天,放学路上,经过柳树棵的塘沿,妹妹的羊角风犯了,她眼一白骨,直竖竖地栽进了塘里。妹妹犯病,人人都说危险,具体危险到什么程度,若无亲见,没有切肤体会。这场景吓坏人了,同行的孩子大喊,声音都拉直了。二狗子在一丈开外,听到声音,立马跑过来,二话没说,把书包一甩,向跌进塘的妹妹扑去。

妹妹被救了上来,他们掐她的人中,拍打她的脸,过了一会,妹妹苏醒了。她好好人似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狗子的鞋却弄掉了一只,他穿着一只湿漉漉的鞋,一瘸一拐地走着,左脚的大拇脚趾,时不时倔强地亲吻着路边的荒草。

哎!人算不如天算啊,就这样,二狗子成了我们家的恩人。我妈得知后,搂着妹妹,又哭又笑。

那个晚上,我妈一晚上都没有睡觉,她挑灯做鞋,用黑灯芯绒做鞋面,里面套上我们夏天拾的羽毛撕成的绒。天快亮了,一双样式新,饱鼓鼓的棉鞋做成了。她趁人们还没有起床,把一串鞋和另外二斤盐糖偷偷地挂到刘白英家的大门门鼻子上。

次日早晨,孔庄的上空很反常,刘白英没有像往常一样,清早起就噘人。她把鞋收进家,心知肚明地对着她的老儿子大嚷起来:你这个炮打的,快起来,你看,你看,上天给我们送鞋了,赶紧穿上去上学。

习惯是什么,是长期形成的,难以改变的行为。人一旦有一次与习惯背道而驰的经历,久而久之,就会形成另一种习惯。再说,天天撅人真是一种恶俗的习惯。刘白英心里明镜似的,多年来,为了自我保护,她习惯把自己团团包裹,先下手为强,管你有没有坏心,我先撅你一场算胜。

二狗子的这招,打破了她为人的常规,弥补刘白英做人的亏欠。伸手不打送礼人,人家虽然没有登门道谢,但礼物先到,还是孩子急需用品,天越来越冷,这叫雪中送炭。都是当妈的人啊,刘白英第一次开始觉着自己骂人,特别是骂人家的小孩有些不对。

这人都有觉悟的时间表,当那个时刻来到了,谁都挡不住。

过了几天,又一天早上,戴表叔发现自己失踪多年的一把镰刀被挂到了门上。我们家的门口堆着几捆三楞草。从那日起,我妈做鞋的三棱草被人包了,持续许多年,直到孔庄妇女们不用再做鞋。

后来,妹妹上了植物学,她知道了亲爱的温暖的三棱草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香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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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秀,女,70后,安徽省作协会员,寿县文联副主席。著有散文集《八公仙踪》,现居古城寿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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